探討曼生壺獨特的“讓位銘”
深挖郭麐詩集 詮釋壺銘立意
陳曼生 郭麐“雙衷心”
為江聽香、楊彭年留名
桑連理館幕賓
創意 平等 且包容
從陳曼生 江聽香 郭麐
到鑒藏此壺的唐云先生
三個半杭州人
自信 自由 自我作
2024西泠春拍
清中期·唐云舊藏、翦淞閣遞藏江聽香銘楊彭年制白泥石銚壺
款識:彭年(底款);聽香(刻款)
鐫刻:銚之制,摶之工。自我作,非周穜。聽香銘。
著錄:1.《陽羨砂壺圖考·上卷》P36,香港百壺山館,民國二十六年(1937年)。
2.《中國古代紫砂器》P192,南開大學出版社,2010年。
出版:1.《紫砂壺鑒賞》(唐云主編)P32,萬里書店,1992年。
2.《宜興紫砂珍賞》(顧景舟主編)P109,香港三聯書店,1992年。
3.《金石癖:文房搨本集》P141,翦淞閣,2011年。
4.《明清紫砂藝術史》P358-359,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,2023年。
尺寸:高11.6cm 長14.5cm
出版著錄集錦
一、郭麐權威聲明:文人壺是人格壺
器之要者首推銚,石銚壺銘在《陶冶性靈》茗壺二十品中占據要位。
銚之制,摶之工。自我作,非周穜。聽香銘。
對這則壺銘三言十二字,通認的理解是,是北宋周穜贈壺予蘇軾典故,曼生壺推陳出新,自創式樣。
細讀陳曼生摯友郭麐的編年詩集,竟然有非常“硬”的詮釋。甚至與一直以來通認的理解有完全相反的意思。
《贈為沙壺者楊彭年》
其人有絕伎 于世必奇窮
物外?崟意 手中摶捖工
茗柯皆實理 罨畫此遺風
能為坡公制 休將石銚同
周穜非端人 東坡后嘗劾之
郭麐《贈為砂壺者楊彭年》
石銚壺的樣式是陳曼生初到溧陽、桑連理館早年創作的。壺銘實際是人格共勉。周穜贈壺非十全的美談,元佑黨爭,蘇軾一手提拔的周穜因政見相左險害蘇軾。
“自我作,非周穜”,主旨是“能為坡公制,休將石銚同”。周穜人品不好,因此我輩重新設計壺。“休將”語氣強烈,表征桑連理館同人賦予砂壺人格追求。
通過石銚壺銘,桑連理館嚴正聲明——文人壺是人格壺。
郭麐文集系年編排。這首詩作于嘉慶十七年(1812),陳曼生主溧陽縣宰的后一年。錄在《靈芬館詩四集卷五》。
當年,郭麐春末夏初到溧陽,與陳曼生、楊彭年、汪鴻、江聽香等友人交往,集桑連理館試茶,同游。
《贈為沙壺者楊彭年》相鄰的詩題有:《送春二首同子貞 聽香 小迂作》、《同人集桑連理館試陽羨茶疊前韻》、《為曼生題黃小松墨竹》,以及用蘇東坡韻作茶詩、游溧陽當地景點詩、懷念西湖故人詩。
這是細讀的饋贈!郭麐的詩注可謂不移之論,直截了當,讓壺銘的意旨,在溧陽一片無霧的河岸邊,硬巖昭然。
二、集體創作:創式制銘
清代蔣寶齡以四字評曼壺特征:創式制銘。
徐康《前塵夢影錄》細說曼生壺的誕生,創意完形、切題定銘、摶土奏刀,集體創作、分工實施。首先,陳曼生為核心,良工楊彭年獨門技藝,“其壺銘皆幕中友如江聽香、郭頻迦、高爽泉、查梅史所作,亦有曼生自為之者。”
曼壺壺銘來源,一部分來自友朋幕僚。郭麐在《桑連理館主客記》、《桑連理館主客后記》中均有記載,其他友朋文集亦能摘得相關信息。
壺銘書寫與鐫刻,則“倩幕中精于奏刀者,加意鐫成。”紫砂深度融合金石學。
以上,都在這把傳世曼生壺中得到驗證。江聽香參與了曼壺制銘、刻銘的環節。
三、為你二人留名:隱與引
此壺壺銘應是陳曼生所書。此壺壺銘或為江聽香所創。由此我們探討曼生壺銘可能存在的“讓位銘”現象。
壺銘書法方折尖銳,與唐云藏八壺精舍八把曼生壺銘文書法一致,尤其是“銘”字寫法如出一轍,應當為曼生手書。江聽香善小楷,書宗鐘王,壺身所見風格不是江聽香典型書風(江聽香書法樣貌、風格變化詳見本條推送下拉內容)。
照理應是“(曼生書)聽香銘”,也就是說,極有可能,陳曼生把“第一作者”的位置讓了出來。
是不是(曼生讓)聽香銘呢,這也是此壺非常值得玩味處。
總之,創壺制銘,體現了曼生幕中開放的氛圍,寬廣的胸襟,實事求是的態度。或許石銚壺銘的作者就是江聽香,“聽香銘”不只說江聽香奏刀,而指銘文由其率先創訂,郭麐追加闡釋。
彭年底款
同樣被留名的還有楊彭年。壺底彭年小印,文氣十足,與粗率匠人劃刻留名有云泥之別。郭麐將楊彭年全名列入詩題,《贈為沙壺者楊彭年》贊頌“其人有絕伎”,又加小字注“周穜非端人,東坡后嘗劾之”共勉。
大度地隱去自己的名字,適時地引導人生方向,制打名印、文集留名,這種“隱”、“引”之道,使合作有深意。
壺身有兩人,隱于壺后另兩人,陳曼生和郭麐。
四、入幕為賓:
曼壺中乾嘉文人共存生態
乾嘉時代游幕盛行。陳曼生早年入阮元、那彥成、鐵保幕。嘉慶十六年(1811) 在溧陽官署建桑連理館,無疑效仿了阮元的詁經精舍。
眾文人入陳曼生幕,江聽香、楊彭年是特殊的二人。與上層幕府結構不同,縣府幕中文藝抒懷多于政治交往,幕賓、幕客身份居多。大部分時間陳曼生獨自與高層溝通事務,江聽香在到溧陽前就跟隨陳曼生,是少數能協助處理河防政務,也參與詩文吟詠、接待訪客的助手。
制作砂壺,成為游幕詩畫外別具一格的集體雅事。再讀郭麐《贈為沙壺者楊彭年》的詩,表明了做壺,高超的技藝是合作契機,把共同認知植入心靈,則是相交的根本。由石銚壺可知,眾人把彭年當做同人,絕非匠人。
作為楊彭年,在一起,品性第一,與文人有共同的雅正觀、取徑對象、審美境界,才能從匠人被發展為幕客,方能在心靈中駕馭萬物。
五、文人壺銘:
文儀格式就是人際關系
由此推測,這是一例獨特的“讓位銘”,這種揖讓現象,代表了乾嘉文人游幕中的人際關系。
關于曼生壺的署款形式,藏界多有研究。多見的有“曼生銘”或者單署“曼生”二字,另有“曼生作銘”等。“曼公記”,“曼生記”署款,意思是文字摘抄引用,實事求是。“曼生為某人銘”則是題贈。
童衍方題石銚壺拓片
如前所述,如果說這把壺上陳曼生“讓”名給江聽香。這還不是一般的讓。是一種先“挑”后“讓”。
一個“挑”字概括了江聽香的性格。
關于江聽香的性格后文有說,郭麐開玩笑說他是要“挑”的,有時無論怎么挑都避而不作。江聽香具書名,也治印,與浙派印人交往密切。或許,聽香又是在百般推脫下才拿起刻刀,一展身手。
另一個例子來自陳鴻壽致澣筠的一組信札,其中一通,落款附加“聽香屬候”,小字上移的書儀,也從另一方面反映了二人的關系。既從屬,又互重。這通信札作于嘉慶十三年(1808),陳曼生自己尚在游幕。
陳鴻壽致澣筠信札中落款附加
“聽香屬候”小字上移的格式
印石、紫砂兩種鐫刻方式,在陳曼生身上發生奇妙效應。同樣在江聽香的書法作品中,我們也看到刀鋒影響筆鋒的現象。詳見本文附注配圖。
六、獨具創意:
石銚壺的宣傳推廣
徐康 《前塵夢影錄》載:真州尤貢父(蔭)一字水邨,嘗得宋周穜石銚后,入慎邸未幾歸于天府。水邨每憶此銚,即寫一圖,媵以花卉題句貽友。石銚乃天生石臼刳剔成銚,上有銅攀銅荷葉益。
周穜贈蘇東坡石銚壺的故事,乾隆時通過尤蔭傳播遐邇。尤蔭藏壺,廣寫石銚圖,并書蘇詩于其上以贈人。
在尤氏強大的宣傳下,曼生石銚居然以“自我作,非周穜”,否定式宣傳借力而反其道,強調了曼壺的文人品格。
不僅崇古,還要重塑經典,有理有據地發人所未發。
不僅在創式制銘,在宣傳上也給后世很多啟發。
七、壺銘:一種特殊的文學創作
陳曼生作為“西泠八家”之一,是江南金石文化交游圈中重要成員。曼生壺代表清中期紫砂藝術高峰,其中可見金石學影響。
滋養成就曼生壺的,除了審美風格上的金石學,還有樸學考據統攝下的金石學。也就是名物學對古代器物的考證、定名。
壺之命名受益于名物學,因此筆者持續呼吁,重視壺銘,當做一種特殊的文學創作。這并不旨在建立學術高閣,實際上頗具賞玩風味。
此前,在幾件重要的傳世陳鳴遠紫砂器鑒賞中,筆者一方面通過《金張詩集》尋找人物信息,另一方面發現《藥房心語》直接關于器具銘文創作的先導文獻。
關于曼生,關于各人交游狀況,應在郭麐、陳文述文集中可以細考。除了發現郭麐《贈為沙壺者楊彭年》這樣直接詮釋壺銘旨意的特殊詩篇之外,在郭麐《靈芬館雜著》中單獨的關于器物銘文的文獻,都值得重視。
郭麐《靈芬館雜著》中專門記錄器物銘文
八、又一次感悟
因為人的關系,有時歷經一次合作,甚至會判若兩人。
從東坡石銚,到曼生石銚。一代有一代之作者,一人有一人之獨至(郭麐論詩語)。
而這是幕群理想主義的閃光時刻。正如曼生信札中談及繁瑣的政務,同人們當然面對各種各樣的困境,但這些都被對文化的專注于熱忱所化解。
“懷抱中年別總難,異時書札報平安”(郭麐)。同人們在曼生壺制式和定銘的過程中,開闊眼界,豐厚學養,也接觸到更為深廣的社會現實。
楊彭年,希望你能捏出我們的精神。
江聽香,希望你能活出真我的風采。
希望西泠文人紫砂板塊,讓典藏器通過有理據的解讀,有價值的挖掘,以更清晰的面目示人,以我輩筆架易主之橋。橋兩岸,砂壺回到孕育砂壺的往日人情,壺銘回到生發壺銘的靈感瞬間。
西湖景,溧陽令
香且聽,匠有印
讓位銘,具詩憑
銚出新,人格品
我隱引,署你名
雙衷心,共招飲
附《江聽香其人及郭麐詩集中二人交游情況》
江青,字步青、云甫,號聽香,別署玉廚山民,浙江錢塘人。
故宮藏有改琦、錢杜畫《江聽香像》,惜未公開圖片。郭麐、江聽香交往三十年,均與陳曼生情深意篤。
郭麐筆下文字勾勒江聽香的歷史形象。郭作《江聽香小像贊(并序)》,寫其“目可瞻馬,而漆其瞳;長須郁然,而頰之紅;其貌則叟,其心則童。不知者以為不材之木,知之者以為信天之翁。”
郭麐《江聽香小像贊 并序》
江聽香應是近視,“其接人也,軒冕尊貴”,性格上“自守彌固”,或因為科舉不第耿耿于懷,自尊心較強,不愿意過多展示才華。郭麐記載,曾反復“挑”他作詩,硬是不作一首。
江聽香實則工詩文,著有《棗花館詩草》。郭麐詩學論著中關于“淡逸”的條目,標舉的例子就是江聽香(青),謂江詩“淡逸秀整”。郭麐有自己的詩群,稱“江湖詩人群體”,作品中大量出現“吾黨”一詞,所涉20余人,有,彭兆蓀、陳鴻壽、陳鴻豫、屠倬、查初揆、江步青、高塏等。
江聽香書法最具名。鄭逸梅曾經藏乾嘉文人集書冊中,有一副江聽香小楷,書宗鐘王。落款署玉廚山民看,玉廚山即杭州玉皇山,江聽香在老家的住址應在玉皇山。對比錢杜1818年作《桐綿圖》(郭麐上款并跋)上江聽香的跋文,書法風格入筆為尖,有刻劃的感覺,不知體驗了刻刀寫紫泥后,江聽香書風是否也有所改變。
嘉慶年間,江聽香被稱頌的小楷樣貌 書宗鐘王
道光年間 江聽香接觸刀筆銘壺后書風發生變化
江聽香善治印,承浙派,與浙派印人關系密切。陳曼生奏刀時常有人伴,郭麐、陳豫鐘、江聽香、陳鴻豫等都在左右,江聽香屬于曼生印款中所列“同觀者”。陳曼生1805年為江聽香刻“夢花盦”印(上博藏)。趙之琛為江聽香刻“聽香讀畫”、“江聽香同觀”印,江聽香題《趙次閑印譜》、題《趙次閑補羅迦室印譜》。江聽香自己也刻印,自用印“聽香過眼”,《丁丑劫余印存》著錄的江聽香為荔庵刻“貪看梅花過野橋”最有名。另,周紹良先生藏有一對陳鴻壽墨、江步青聽香寫經墨,形制完全相同,時嘉慶辛未,聽香在曼生幕中。
丁丑劫余印存 載江聽香篆刻
郭麐詩集中記錄大量二人交游情況:
嘉慶十年1805
閏六月,病愈。郭作《病起懷人詩三十首 》,涉及眾多友人,包括陳鴻壽、屠倬、高塏、江步青等。其中《江聽香秀才》一首:江郎短視目如星,下筆能分粟米形。多病年來思學道,煩君細楷寫黃庭。
嘉慶十五年1810
郭麐與查初揆、江步青由揚州經金山、金陵、呂城返蘇州。《江行倡和集》附《江行倡和圖》,有陳曼生一跋,江聽香五古一首。另記一次出游,“聽香堅不作詩,故以此挑之:爾時老顚或發奮,定見生意回枯樁”
嘉慶十六年1811
郭麐游溧陽,與江聽香、汪鴻、高日濬等同行,作詩記之。
嘉慶十七年1812
郭麐在溧陽,與陳鴻壽、史炳、楊彭年、張镠、汪鴻、江聽香等友交往,集桑連理館試茶,同游善權張公諸巖洞等地。
嘉慶十八年1813
二月,郭麐在茱萸灣與汪慎、江步青分別。
嘉慶十九年1814
六月,郭麐在溧陽,與陳鴻壽、改琦、浦承恩等交游,有題贈。七月初七,和江步青七夕詞。
嘉慶二十年1815
四月六日,郭麐應汪敬之邀,與江聽香、章斆、程世桂、程得馨諸友于柳衣園賞芍藥,作詩兩首。《五月十六日即席送聽香之瀨水》,嘆“懷抱中年別總難,異時書札報平安”。十月十二日,郭麐、江聽香、張镠、汪鴻同游宜興善權,于歸舟中作詩聯句。
嘉慶二十二年1817
春,郭麐至淮安清江,寓汪敬,見秋山閣,與江聽香、張晴厓、張筠厓、汪鴻、王澤、改琦、萬承紫汪之選等有人交游,多有題贈。
嘉慶二十三年 1818
郭麐作《歲暮懷人詩》,分別懷劉嗣綰、黃安濤、陳鴻豫、彭兆蓀、黃凱鈞、黃若濟、范崇階、江步青、朱春生、錢昌齡、初揆、潘恭辰、許乃濟、陶章溈以及逝友王芑孫、吳錫麒、樂鈞、釋天寥。
懷江聽香詩:老懶久不歸,歸即不得出。人間馮敬通,窮外有奇厄。脩羊能幾何?忽忽歲云卒。天寒斂姜芽,拄杖一時失。
道光三年 1823
十一月十六日,郭麐招王子卿太守澤、瘦山、麋叔、子通、張子真子和、聽香、白亭、七薌、已山同集觀復齋為消寒之會。